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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山叙|柏桦之整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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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2019-01-26 19:53 187 评论 纠错/删除

柏桦之整容

  柏桦是喷射型诗人。跟他认识没多久,他就以一次剧烈喷射让我对他有更多领会。1989年3月7号,他先寄给我一封快要把一只普通的小信封撑破的信——抽出来是一叠诗稿,另外一张撕得只剩四分之一的稿纸(纸条)上,挤满他兴奋潦草的附言:

  东东:

  这几首诗全一气写于昨夜闲梦处,我尤其喜欢,我用心想把里尔克、曼杰斯坦姆、宋词、我自己这几方面揉为一体,我在努力,这几首可看到方向,南京我沉默半年后,终于找到出路了。……

  同一天,他又再寄了一封信给我:

见山叙|柏桦之整容

  东东:

  今日上午给你发了一信,寄去五首诗,今日晚上又得二首,自觉更好,寄上,……我太高兴了,等了这么久,烦躁了这么久,终于一种形式在逐渐清楚地向我走来,它的来临是那么轻松,轻松得令我不敢相信,轻松得我像初恋少年一样慌张,手足无措,我的心因快乐都快变得无用了,窒息了。你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吗?我可能在这个春天写出更好的一批诗,我在祈祷,在勇敢地、天真地、狡滑地捕捉时机,因为我满怀爱情(对这种诗的形式),我一定会如愿以偿。

  结果,“不出所料,”柏桦“连续三天写出十三首短诗”!而一个多月后他在一封来信里说:“从3月初迄今我已写出近四十首诗。”这对于一个认真写诗十年的诗人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何况在此之前十年,他总共只留存了不到五十首诗。不记得回信给柏桦有没有提及,我觉得这像个履迹受孕的传奇。只是,柏桦感应江南早春而身动,而生产,实在来得还要猛,还要快,简直是一触即发。他后来在回忆录里讲述:

  ……当我骑车迅速穿过中山门时,我被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惊呆了,很多的南京市民正涌出城门去梅花山观梅游春。满山湿润的寒梅及延绵数里的香气正把他们从尘世的春梦中唤醒,他们急于将一年较初的欢乐赠于料峭风景,“多么易逝的黎明啊,而人流在感谢时光……”我感慨着,随口而出:

  自由就是春天的大地

  春天的人民涌出城门

  自由就是呼唤的山花

  山花匆忙地款待我们

  是什么东西让我们受不了

  我们的心因欢乐而颓丧

  激情是风景中的几点

  运动的或静止的几点

  哦,纯洁的,美的几点

  孩子们,那些孤单的孩子们

  你们在草地上,溪水旁

  自由正照临你们头上

  他自引的这首诗题为《自由》。另外十二首诗,在那三天里,也都这么招之即来,一挥而就吧……迅疾抒情的速度,正可以从诗句的速度感知,那种在速度中稍稍扼制、迷惘、省察、低回和放缓的节奏,则下意识地喻示即兴中感触的变换,思绪的变换。他更意识到光景和生活的变换,而所谓“心的变换”,也早就已经被诗人意识到。

  写于前一天晚上的那首《回忆》(这次喷射较初的一首),同样由这种意识引起。在一个笔名叫闲梦的诗友地处南京后宰门的住所,柏桦与之夜饮“我们共同的老宠物山楂酒”,话题涉及《满江红》那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柏桦又翻看大红封面的《中国现代主义诗群体大观1986-1988》里西川的一首诗(《读一九二六年旧杂志》,其中有云:“很多事物需要慢慢咀嚼/甚至很多年,那些事物/依然新鲜”),“当即写下了诗的第一节”。没多久,大概,整首诗就在酒中完成了:

见山叙|柏桦之整容

  我在初春的阳台上回忆

  一九八六年春夜

  我和你漫步在幽静的街头

  直到天色将明

  我在幻想着未来吧

  我在对你读一首诗吧

  我松开的发辫显得多无力

  风吹热我惊慌的脸庞

  这脸,这微倦的暖人风光

  回忆中无用的白银啊

  轻柔无辜的命运

  这又一年的白色的春夜

  我决定自暴自弃

  我决定远走他乡

  《回忆》和《自由》都从对时间的感想和感受而来。《回忆》回忆两年前“幻想着未来”的“惊慌”(更早的时候,柏桦说他就“曾惊惧于我悬而未决的诗歌命运”),那句“轻柔无辜的命运啊”,也表述了感叹者之于“命运”的“轻柔无辜”。或许为“显得多无力”,柏桦才特意用了“我松开的发辫”这么个女性化意象——在稍早(1989年2月)的《活着》一诗里,柏桦说:“我站在明净的平台上/赞叹我秀丽的身影/风吹乱我的头发/这是真的,我多么年轻”;在属于同一次喷射(跟《回忆》写于同一个晚上)的《节日》一诗里,柏桦说:“你已经更无辜了/面对这个一身玉骨的人/这个更女人的人”——他的诗里,以女性为自我的分身或镜像,所在多有。“我在初春的阳台上回忆”并焦虑未来的这个现在,被设想成了命运抉择的时刻,带着所有过去的贯性——那种贯性,仅仅从柏桦将这个时刻命名为“这又一年的白色的春夜”便足以体现。早在他刚刚正式开始其诗歌写作的时候,“白色”就已经是柏桦的专词,一个往往将狂热和集权作为背景,指向清醒、省思、明净、朴素的专词,一个指向炽烈、眩目,也指向虚空和虚妄的专词。《回忆》的较後两行,显示这“白色的春夜”里,隐含着上述柏桦的所有指向。而“我决定自暴自弃/我决定远走他乡”,又跟《活着》结尾的自誓形成张力,构成合力:

  当天气从潦倒中退出

  当落日迎来了流水

  我轻声对自己说:

  我要活着、活着、活到底

  他同一天寄我的七首诗里另有一首《祝愿》,则可以拿来跟《自由》对读:

  这是必然的冬之纪律吗?

  这是一件恨的遗物吗?

  到处都是自由啊,你看

  到处都是涌出的热泪

  当她被这片景色所囚

  ……

  《自由》第三节“是什么东西让我们受不了/我们的心因欢乐而颓丧”,或即因为“当她被这片景色所囚”;《祝愿》接下来的两行:“春天已给予这一刻/给予一个孤立的孩子”,也呼应着《自由》的结尾三行:“孩子们,那些孤单的孩子们/你们在草地上,溪水旁/自由正照临你们头上”。柏桦说过:“我身上有一种令我自己都感到震惊和讨厌的不成熟感,一个无用的男孩那是我青春期的写照,”在他的诗里,“孩子”所指总是他自己,尤其“被……所囚”和意欲(无从)突围“必然的……纪律”之时。显然,“自由正照临你们头上”也是祝愿,祝愿命运能够像《祝愿》第三节所写的那样:

  请赐给她幸福吧

  赐给她春风、马群、宴席

  以及空气中舒展的心灵

  《祝愿》的较後三行自问:“‘我是谁?/为什么有无边的欢乐?/为什么要歌唱直到死?’”一样以疑闷诉告在《活着》和《回忆》结尾处写下的决绝。

  喷射般的集中抒情,被一个一意孤行不计后果的冲动主导——柏桦的《节日》又进一步吁请:

  再集中一些吧

  集中即抒情

  即投身幸福的样子

  即沉迷的样子

  当夜色继续暗下去

  三天十三首诗汹涌而来,跃然纸上,这的确已经是他的节日。那么,如《节日》所写:

  你该感激什么呢?

  这景色,这细节

  这专心爱着的大地

  你该发现什么呢?

  生活、现实而不是挑剔!

  他“经历风景的整容/以及又一次青春的消息”(《节日》),“他迎接着、关怀着、树起着/——那春天的形象”(《望江南》,十三首之一),正关乎他何以被发动,他把诗发动起来欲驰往何方。柏桦后来回顾:“……我经历了如此多的夏天,年复一年直到1989年江南的春天,我才真心体会到古人的惜春、伤春、盼春、爱花的心情,那决不是徒有言词的多情咏叹,而是对时光一去不复还的哀怨……我就这样急切地抒写着这个春天,我也在风景中整理着我的容颜,我的形象与江南的春天协调了。”尽管,在我看来,柏桦的形象从来不曾真的跟江南的春天协调过,但他的那种紧迫感,表明他来到了一个必要去协调自我与周遭乃至世界的关头或路口。

  而当柏桦急切地协调,其“整容”的激情又总要遭遇“我们更多毁容的激情?”(《幸福》,十三首之一)他打了问号,他对此犹疑不确定?他能够在“整容”和“毁容”之间喷射而出的,实在是一个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其诗和诗人的命运——要是在意他来信所言,那么,可以说,其中便有晏殊的那种“无可奈何花落去”,加之对早春江南的感怀,都会是他的“宋词”因素;而对曼德尔施塔姆的征用,可见之于《骑手》(十三首之一)里“一匹马来自冬天的俄罗斯”和“死亡的加速度”,见之于从这些诗作里传出的“我还不愿意死”(曼德尔施塔姆《列宁格勒》),却匆匆为诗殉难的声音……其无可奈何,又让他写下“太远了,一匹马的命运/太远了,一个孩子的命运”(《骑手》)这样的句子;不过我更多听到的,是青年诗人们那时候更爱引用的里尔克的一句话:“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在柏桦那里,除了将如此无可奈何变奏为“我要活着、活着、活到底”、“要歌唱直到死”和“我决定自暴自弃/我决定远走他乡”的一条道走到黑,还要再加上《节日》较後对赌般的一句:

  她放弃就赢得一切

  1988年夏末,三十二岁的柏桦出川,到南京农业大学做英语教师。于是我寄了一册问世不久,浓郁的油墨味还来不及挥发的《倾向》创刊号到他那里,试着联络我颇为心仪的这位诗人。很快,柏桦来了回信:“你知道接到你的信我多么高兴。……你很多诗我能背,我在四川是第一个竭力鼓吹你,陆忆敏、王寅的人,……来南京后也想尽快去趟上海,可惜我课程太多,一周十四节,又上研究生英语精读,痛苦,颓废但又不敢懈怠,亡命教书呵。我的生活只有两项内容:上课、备课,很少进城。我校在中山陵附近,风景很美,令我感动。”

  在这写来的第一封信里柏桦又说:“我在南京呆不久,我又想离去了。我一生都在为建立个人制度努力,诗能吗?会不会有别的途径,马拉美的途径,韩波的途径,我的途径,当然还有里尔克的途径。”他的第二封来信继续这个话题:

  ……从你的诗,你的信我清楚地认识了你,你是属于精神历险这一路诗人(马拉美式的,或别的?)而我则有三分之二属肉体历险的,较多三分之一是精神历险的,所以我的身心常常处于前线,处于新旧之间的剧烈激战,有时候甚至是混战。人们谈论我的怪癖太多,我深为所累,其实我也不尽如此。

  近一年内我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建立个人制度上,我四处出去,四处碰壁,老一套的诗人式的失败模式,我是否真是一个旧时代的人,我似乎不想承认这一点,我想新,想新,不仅仅是诗艺新,这已不能满足我了,我想生活方式新,但我在此方面一直旧(譬如一直教书),我想自由,我想有钱,我不想工作,我想有旧时代的美丽的少妇,我想得到她们的宠爱,我想为她们朗诵,这个时代能不能为我提供这些,我老觉得能够,虽然许多朋友都笑我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仍如此天真。我较终可能会亡命,韩波式的?或魏尔伦式的,我也不很清楚。但我肯定亡命,我较厌恶的就是作为人的生活的平庸!如果一个诗人这样,那是对诗人这一伟大形象的侮辱!这里我可能有点激动,望原谅!

  我之前多次听来自四川的诗人朋友讲起过柏桦(欧阳江河还好几次抄寄柏桦的诗作给我),所以并不意外他来信的那种剖腹倾诉,那种着急,那种幻觉,那种可爱的神经质……我对他“建立个人制度”的说法颇有兴趣,一个多月后去南京跟他见面,想看看他会怎么样“建立个人制度”是很重要的动机。不过我几乎是被他来信的一次次催促给加快催促到南京的——就在我排了整整两个小时队,买到上海至南京的火车票那天,还收到柏桦混合着呼告、鼓动、诱引的紧急召唤——

  亲爱的东东:

  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因我太了解你了,我才这样呼唤你。我在这里等你,我没来上海,我真的太忙了,功课压着我,买火车票压着我,中国的一切不方便压着我,我——一个虚无飘渺的冲动的人能干什么呢?

  ……

  我希望你早日能来。我不会让你失望,我比你大,我有经验,我给你意外的礼物,——书!

  ……

  我在等你!你来吧,不要带钱,我有钱。

  ……

  12月初,我走进南京农业大学一幢阴郁的楼房,看见一个偏瘦的人抽着烟,在底楼走道里不安地徘徊。很快他一边询问着“是东东吗?”,一边朝我迎了过来。柏桦,二八开分头,戴大框的板材眼镜,颧骨突出,眼光里有一种亲切的率真,在表述他的某个意愿时,又有一种诚挚的坚决。见我已到,他像是释然了,拉着我很快拐进走道尽头他的住处。那是一间两架铁制双层床和一张写字桌各贴靠着一面墙的单身教工宿舍,屋子中间能够活动一下的空间很有限。一个高高大大的体育教师跟他同住这间宿舍。柏桦以对现状还算满意的神情介绍说:“这里什么都方便,教室、食堂、澡堂、厕所也都在这里,原则上我可以一直生活在这幢楼里面,不用出去。”体育教师在一边显出赞同的表情。我想接口说这安排像监狱一样周到,又觉得太残忍,不好说出口。而等到柏桦一别过身,估计离开了那个体育教师的听力范围,就马上对我唉声叹气起来,讲述种种不如意,其间有一句话,我一直忘不了:“我年纪越来越大,写作的物质条件却越来越差……”

  他请吃“南农烧鸡”(大概是他所在的学校科研出来的产品),再佐以他爱喝的山楂酒。以后每次去南京找他,只要“有钱”,柏桦就会买“南农烧鸡”。这还有一个相关的段子——傅维是柏桦和张枣在重庆的老友,到南京看柏桦,一见面柏桦就说:“中午随便吃点,晚上吃鸡!”第二天他俩去杭州,当地接站的诗人梁晓明说:“中午随便吃点鸡,晚上好好吃。”傅维于是开柏桦的玩笑:“你看,招待的档次不一样吧?”

  他真正用来招待朋友的,是南京的风景。初冬晴日,跟柏桦一起步出南京农业大学,到明孝陵,再到中山陵,一路领略,颇为受用。我发现柏桦一进入风景就忙着打量,忙着抒情,谈诗论道,猜想自己可能的出路,没了愁眉苦脸,甚至显得意气风发。黄昏我们又折回明孝陵,在那儿留连很久,似乎引出了不少幽思。第二天,柏桦带我走一条从鸡鸣寺开始的风景路线,说是他初到南京时,韩东带他走过这条线。在鸡鸣寺的茶室喝茶,吃素面,看玄武湖,然后绕过僧寮,从一个缺口跨出去,就攀上了旧城墙。重新修整是后来的事,我们上去踩踏的城墙路面,那时候还都是不平整的泥地,长着齐腰高的荒草,颇多野气,正中下怀。在那上面散漫而行,柏桦说,能一直走到九华山玄奘寺。

  而我更喜欢到鸡鸣寺为止,喜欢跟柏桦在鸡鸣寺茶室里坐一个白天,喝茶吃面,看风景闲聊——这成了那几年我去南京见柏桦的规定动作,保留节目。那天在鸡鸣寺喝着茶,柏桦突然问:“要是允许你随便去一个,你会去哪儿?”我随口说:“尼泊尔”(然而我至今也没去过尼泊尔),“你呢?”我问。“汉城”,柏桦说,并讲他的理由——这些理由他也曾在一封信里面提及——

  我目前较喜爱的是南朝鲜,我更大的梦想是在韩国海边写作,南朝鲜是那么迷人,那样令我心醉,东方法西斯式的、美的、脆弱的,同时又是丰满的,这个太独特了,有真正的反对派,美丽的青年人,好激动的坚决的青年;也有真正的努力的政府。你想想一个没有真正的反对派像个什么样子。

  他说到汉城,我脑中就出现很多电视画面,比如一年半以前百万人走上汉城街头的画面,比如大学生朝警察扔掷燃烧瓶的画面……原来柏桦激动于此,而且深受鼓舞,大为向往。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他竟然在闲雅的鸡鸣寺茶室,面对窗外宁静长平的玄武湖,在一种正要暂时安享一番缓慢的旧光阴之际,兀自挑起了这么个话题……我想起他写于之前一年的《琼斯敦》(1987),里面有这样的诗句:

  孩子们可以开始了

  以及:

  空前的寂静高声宣誓:

  度过危机

  操练思想

  纯洁牺牲

  这天晚上,我去了一个跟柏桦不相关涉的南京朋友家吃饭。深夜回到柏桦宿舍,他正拥被坐在床上翻看一册《聊斋志异》。跟我闲话几句,柏桦直起身很认真地说:“你那个朋友家一定有好吃的东西,其实我很想跟你去,很想……我已经好久没吃到好东西了。”——这让我不禁有点儿歉疚,让我觉得,我还是没能更多设身处地去体会他当时在南京的境遇。体育教师被临时安排到另一间宿舍去住了,我也拥被,坐在体育教师的床上,听柏桦叹息自己的心力和精力一时还集中不起来,生活还处于散乱之中……他在宿舍里的话题跟在风景里的话题明X两样,重点落在他的艰难,困难,探讨着建立所谓“个人制度”的可能和不可能。当然就全都跟写诗有关,他真正着急的是他目前写不出诗来,他在等待:“不过我肯定还会写诗,肯定,尽管这段时候耳朵听不到一点诗的声音。”

  说着柏桦起身下了床,我以为他要去上厕所,却见他套着棉毛裤跑到我这边的床跟前,去穿体育教师搁在床下的一双耐克牌运动鞋。很可能,他惦记着找机会试一下这双半新的品牌鞋已经很久了。南京十二月的夜半寒气萧然,我们上方的日光灯雪亮,校园漆黑,无声无息,校外是看不见的冬之风景。这个一半来自当时想象的画面留给我很深的印象,读到柏桦那句“被这片景色所囚”,就又会想起当时场景。

  他到南京后写下的第一首诗,是他自己很喜欢,也觉得很重要的《往事》(1988)。九十年代初在《谈诗歌中的事件》这篇短文里,柏桦对这首诗的由来和用意多有交代。柏桦说:“我经历了很多热烈的生活风波后,稍事休息,得以闲暇,远离斗争,写出《往事》,略表我在休息中对往事的一声叹息,也是从这一刻起,我开始步入诗歌的中年。”

  翻看他自撰的“文学年谱”,1988年到南京教书之前,柏桦曾跟他的朋友费声(小说家)一起赴海口——当时海南岛刚刚成为海南省,成为经济特区,大概他们也想碰碰运气,去闯荡了一下——不过紧接着柏桦加了一句:“荒唐的生活旋即结束。”再早,他还经历了作为四川外语学院对外汉语系委培生,到四川大学中文系读研和被退学的事件,以及“与一位极其制度化的女人”的结婚和离婚……他所谓“很多热烈的生活风波”,我猜想,一定还包括八十年代在巴蜀之地尤为热情高涨接近滚沸的青年诗歌运动里青春的苦闷和冲动,逆反、放肆和对抗,沉溺、颓废和亡命奔走……

  他在重庆跟张枣围绕诗歌的那段白热化的交往后来很有名,张枣曾写道:“我记得我们每次见面都不敢超过三天,否则会因交谈而休克、发疯或行凶。”另据一位他在川大读研时做过他校友的诗友讲述,柏桦“以急躁出名”,跟朋友一见面却总是“迫不及待地表白:‘我现在真的不急躁了!’”“他过于夸张的腼腆使他觉得上课听讲,乃至完成作业都基本不可能,每日他只是喜欢在城里各处与成都的诗歌界人物来往,饮酒或饮茶,或闲坐至午夜过后,胡乱感慨,再急匆匆回宿舍,第二天继续如此。”柏桦自己也提供了自画像:“抒情的同志嚼蜡/养成艰巨而绝望的习惯/每天过眼云烟/不容忍睡眠/丝丝如扣的舌头饮茶/探讨问题/挥霍掉口水的真诚//靠酒的关系/夜夜磨皮擦痒/赶写诱惑者日记/对抓住的人施虐、灌汤/敲诈热情,免遭学习……”这兼具调侃和检讨的诗,题为《牺牲品》(1986)——被诗歌“抓住”的诗人是牺牲品,而他又“抓住”他诗歌的牺牲品,“施虐、灌汤/敲诈热情”……读柏桦1988年去南京之前的较後一首诗,能尝到“牺牲品”更多的滋味:

  夏天,啊,夏天

  这夏天,它的血加快了速度

  这下午,病人们怀抱石头

  命令在反复,麻痹在反复

  这热啊,热,真受不了!

  这里站立夏天的她

  宣誓吧,腼腆的她

  喘不过气来呀

  左翼太热,如无头之热

  这里上演冰冻之诗,放荡之诗

  街道变软、变难

  她装上知识的白牙

  这光、这白、这继续的白

  她曾代表沉默的人民

  她曾裸露一只乳房

  她曾试图灭亡

  再看看这躯体,这晕倒的娇躯

  躺在脆黄的树叶间

  孤单单地被免掉

  再看看,她向公园开枪

  向自己开枪,向笑开枪

  再看看,她把花分给大家

  谁要就给谁

  再看看,荒凉的球场,空旷的学校

  再看看,夏天,啊,夏天

  柏桦所写既是情境诗,也是象征诗。稍加追究,他诗篇里一些看似莫名的词句,就会成为牵出其个人经历、际遇和事件的线索。比如“她曾裸露一只乳房……这晕倒的娇躯/躺在脆黄的树叶间”,我猜想,跟他那时候读到《日瓦戈医生》,尤其小说附诗里《白夜》和《秋天》两首的“强烈震撼”有关——柏桦诗中之“她”,除了是对自己诗人形象的塑造,也复合着日瓦戈医生的情人娜娜,及跟前者同居的“一个小地主的女儿”的形象——柏桦说那时候(他《回忆》里回忆的1986年)“在漆黑的锦江岸边,在望江公园的竹林,在川大湿润的深夜草坪,我或我们的痛苦不知从何而来,我们吟诵《白夜》或为《秋天》借酒浇愁……倾心于一个女孩,一个立刻发生,迎面而来的女孩,她就是《白夜》或《秋天》中的女孩……”看来,其诗行后面,还不只是“对《白夜》和《秋天》的彻夜倾谈”及“我们的生活是否被戏剧化,夸张的象征直达俄罗斯的幻觉……”。“她装上知识的白牙”和“再看看,荒凉的球场,空旷的学校”,则提供了柏桦读研和被退学、正欲离去的背景,“夏天”当然是季节和时间背景,诗的戏剧展开在这样的背景之下。

  但“夏天”还是一个被柏桦从本体剥离的喻体,这使得诗的戏剧更在一种极具个人精神背景的“热,真受不了”和“喘不过气来”的氛围里展开,充斥造反、自毁、沦陷的暴力——“她向公园开枪/向自己开枪,向笑开枪”。柏桦说“‘夏天’这个词令我颤抖……‘夏天’是我个人命名的一个诗学时间观”,作为传递独特感受和复杂联想的象征,《夏天,啊,夏天》里“它的血加快了速度”的“夏天”,跟柏桦1984年写下的《海的夏天》《光荣的夏天》和1987年写下的《群众的夏天》里“充满老虎”、“火红的头发被目光唤醒”、“有着娟洁的狂躁和敏感”、“在焚烧,在摧毁”、“我白热的年华”、“我不朽的火热的孤寂”、“发疯的空气辗转反侧”的“夏天”有着同一属性,“东方法西斯式的”(柏桦发明的说法)、饱含斗争哲学的属性。

  这“个人命名”的属性之来历,柏桦从来并不讳言。他自称“时代的抒情诗人”(“牺牲品”正是这自称的题中应有之义),“我想,我是政治的,”柏桦说,“在中国,这个政治是从身上开始的……”他认为这是他“原先赖以写作的背景”,对“左翼太热,如无头之热”的“宣誓”、“受不了”和“试图灭亡”,构成这“赖以”的不同面向。不过,从他《夏天,啊,夏天》里重复了五遍的“再看看”,能听到一种怅然若失和挽留的声音,那也是郑重告别的声音——柏桦意识到这个背景正在被“打碎”,“被拆掉”;乖悖的是,他之所以写诗,也恰是要打碎和拆掉这个背景——接着,夏天收场,另一幕拉开,“一个月夜,”柏桦说,“我弃船登岸,丝丝江风伴着南京微露的秋气扑面而来……”

  《往事》写于他登岸到南京安顿下来的夏末初秋:

  这些无辜的使者

  她们平凡地穿着夏天的衣服

  坐在这里,我的身旁

  向我微笑

  向我微露老年的害羞的乳房

  那曾经多么热烈的旅途

  那无知的疲乏

  都停在这陌生的一刻

  这善意的,令人哭泣的一刻

  老年,如此多的鞠躬

  本地普通话(是否必要呢?)

  温柔的色情的假牙

  一腔烈火

  我已集中精力看到了

  中午的清风

  它吹拂相遇的眼神

  这伤感

  这坦开的仁慈

  这纯属旧时代的风流韵事

  啊,这些无辜的使者

  她们频频走动

  悄悄叩门

  满怀恋爱和敬仰

  来到我经历太少的人生

  柏桦交代,这是在试图虚构一个柏桦版的《红与黑》故事,其“幻觉般的出发点”,关乎他需要被当地生活接纳(从而“建立个人制度”?)的欲望。所以,也许,诗中谈论的老年女性(市长夫人或侯爵女儿的变体?),可以径直读作柏桦对南京的期待。那“向我微露老年的害羞的乳房”,跟他前一首诗里“她曾裸露一只乳房”仿佛已隔世——对往往在诗中自比孩子的柏桦,“来到我经历太少的人生”的“乳房”都是哺育性的——他想象着吮吸此岸南京的乳汁……颇为微妙的是,柏桦在诗中将自己设计成于连(谋求并非为他准备的那个位置的牺牲品?),这暗示他将故伎重演?暗示他不会如愿以偿?其荒唐则只会让(如他信中所言)“朋友都笑我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仍如此天真”;而他的“我想有旧时代的美丽的少妇,我想得到她们的宠爱,我想为她们朗诵,”向往的却也许是不该跟于连同日而语的“里尔克的途径”……很奇特,这种幻觉并没有妨碍(如果不说反而促进了)柏桦其诗艺的成熟——他自认《往事》“有了一种天然的节制,用张岱的话说就是‘找截干净’。”而“诗歌本身已足够让读者感到了。这感到的核心是基于对一个准确无误的事件的叙述。而这事件又上升为人类生活中某种普遍的事件,如这事件不具普遍性,就不会为读者所接受……”

  那时候重庆也属四川,我听不少川籍诗人讲过,盆地诗人要“出川”才了得(引“在川像条虫,出川像条龙”的说法为据),而他们一出川,通常就会去北京。柏桦出川到了南京,他的幻觉和现实经验也一样让他提醒自己:“我想新”——在重庆的时候,他就跟张枣一起办过一份绿封面的杂志《日日新》——“不仅仅是诗艺新,这已不能满足我了,我想生活方式新……”不过,南京给予的新契机,在他身上造成的新倾向,却仿佛偏于一种旧,柏桦式的。

  他知道,“诗歌在江南等待着新的出发点”。而这样的出发点正不妨是风景——江南风景无疑真正触动了他,柏桦“流连忘返,在夏日的感恩中,领略着光景流逝的平淡而不是火热的青春抒情”,蕴含其中的那么多旧物、旧址和“纯属旧时代的风流韵事”,则让他想要“同沧桑言归于好。”他以中山门为界划分南京,中山门外(他学校这边)风景“神圣得令人敬畏”,中山门内(他尤其喜爱的夫子庙旧秦淮就在那边)是“美丽而优闲的世俗生活”。有了这两个方面,大概才构成柏桦完整意义上的江南风景,出现在其间的《往事》,才得以“编织”他所谓“中年的伤感”,去“接近中年的吟咏,体会,言说的困难……”“消融了我青春的烦躁”。

  柏桦留存他南京四年的近四十首诗里,抒写或涉及江南风景的计有《节日》《祝愿》《自由》《骑手》《踏青》《望江南》《春之歌》《乡村日暮》和《春日》。除了《春日》,全来自他三天十三首诗的喷射。可否说,那是一次关乎春天江南风景的喷射?异于“抒情的同志嚼蜡”,那“抒情的人在旷野中……他明亮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望江南》),“春风释怀,落木开道/一曲音乐响彻大地”(《骑手》)——柏桦发出了欢畅和祈望的声音(很容易在《自由》《祝愿》和《踏青》里听到),这在他以往的诗歌里从未有过,在他以后的诗里也没有再出现。然而他从江南风景里更多蹈袭了“供献忧愁”(《春之歌》)、“断肠即天涯”(《踏青》)、“一行燕子飞入昔日的院落”(《乡村日暮》)和“你看一江春水向东流”(《望江南》)之类“被谁催入旧梦”(《春日》)的诗行,困惑、迷惘、迟疑和深思也很快(几乎同时)到来了,还有哀怨、自艾和匆忙任性毅然的警句……

  《望江南》里他问:“缠绵是否太空?/万种闲愁会是哪一种?”《春日》(1990)里他这样写道:

  这是光彩照人的一个下午

  白色的樱花开满庭院

  这是否是足够的呢?

  你,一个眺望风景的人

  正站立水中的小桥

  继续你的眺望

  ……

  而我在向晚被谁催入旧梦?

  我在向晚依偎着什么?

  那夜凉如水的是什么?

  他对风景的赞美总是会透出(归结到)犹疑和不没问题感,触及“被这片景色所囚”的无奈。原因当然在于,这“被……所囚”恰是柏桦在南京的现实处境。来自他“幻觉般的出发点”的《往事》只能止于幻觉——柏桦登岸后获得的接纳并不让他满意,“热烈的旅途”和“无知的疲乏”好像“都停在这陌生的一刻”了,但却只是让他“在南京觉得是酒帮我渡过了寂寞。”柏桦说,“我开始一个人喝酒,以前总是和别人一起喝,现在开始一个人喝了,有时候我在寝室里把酒喝完,喝完就睡觉、排遣、孤单。”那几年我曾数次去南京农业大学,差不多就撞见过这样的景象:

  房间里一片酒的空气

  饮酒人面貌掷地有声

  ……

  “处在黎明的头颅

  陷在半夜的身子”

  饮酒人反复念着这两句

  这首《饮酒人》相隔《往事》四个月,是柏桦在南京所写的第二首诗。轻扬低缓的节奏不再,当酒喝到一定程度,“反复念着”的“这两句”,激烈而清醒地道出了他的真实境遇。所以,才来了没多久就想要离开,实在并不突兀。

  1989年寒假他约我一起去北京,后来他自己去了北京,过完春节写来一信,说“我在北京频繁见人,感受极深”,说自己“立即被认出是一个天才”,说“跟人主要谈的话题是政治,中国的命运等等”,说“预言今年要出大事”,说“北京方面我已安排好,我在今年之内将调到北京去工作”,字里行间兴奋了一阵子。他大概因其大学同学吴少秋筹建全国读书会而去北京,“我肯定是中坚力量卷入”,“我生活可能将于1989年发生突变”,柏桦在另一封信里这样预告。但读书会之事未见有下文。从1990年到1992年,柏桦又为办护照之事一次次往北京跑,因为他收到荷兰一个诗歌节的邀请(那是离开南京远走高飞的又一可能性),却一次次费尽周折,身心交瘁,无功而返。

  柏桦为走出“痛苦,颓废但又不敢懈怠,亡命教书”的困局,大概还寻找和设计过不少出路,“马拉美的途径,韩波的途径……当然还有里尔克的途径,”乃至幻觉虚构于连的途径之外,“会不会有别的途径”?他一直在试问——实际情况则是,登岸南京后依旧重复着“四处碰壁,老一套的诗人式的失败模式”的柏桦,唯有在写出(喷射了)令自己欣喜的新诗歌之际才叹喟过一声:“终于找到出路了”——离开南京农业大学后,他写过一首漫画般的《选择》(1993):

  他要去肯尼亚,他要去墨西哥

  他要去江苏国际公司

  年轻时我们在规则中大肆尖叫

  今天,我們在规则中学习呼吸

  啊,多难啊,请别吵了!

  让我从头开始练习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这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

  肯尼亚、墨西哥、江苏国际公司

  这就是诗,请选吧,这全是诗

  那么,其“为建立个人制度努力”,也可以说是在为新诗歌寻找和设计出路——就这首诗,堪称柏桦知音的张枣曾发议论:“一切一切都是诗。没有这种境界的人,终究不可为诗。……诗的事理就是生活的事理。”以柏桦那时候的诗观,他更相信“诗人的一生是他的诗篇较丰富、较可靠、较有意思的注脚,”于是,当他在吟唱江南风景的诗篇里转而“因欢乐而颓丧”(《自由》)、“一人单独双眉紧锁”(《望江南》),当他肯定“这是春天的一夜/这是难得的一夜”(《节日》)的同一夜或另一夜却孤注一掷:“就一夜,我要冲破理智/就一夜,我要突出自己/就一夜,我要任性直到天明”(《春之歌》)以至“我决定自暴自弃”(《回忆》),那就不能不到他还不惯“在规则中学习呼吸”,却总是“在规则中大肆尖叫”的事理对待中,注视他为突围反而沦陷得更深的诗意。

  他回忆录里提到在南京新街口新华书店“爱不释手”,将书“夹带出店”之事,或许就能用来做注脚。那次(1989年4月间)我和钟鸣在南京,谈话涉及近现代与都市主义、文人生态与花酒之类,柏桦说他想看晚清上海嫖界指南的《九尾龟》。第二天去书店,见玻璃柜台里就摆放着荆楚书社才出的这套书,封面俗气,上下两册,价格不菲,十二块六。我让女店员把书放到柜台上,跟柏桦说由我买下,我们传着看。正等女店员开发票准备付钱,一个老者过来举报:那人抱着书跑啦!女店员立马冲了出去,我也跟到店外,只见闹市里柏桦在前面逃,女店员在后面呼叫着追。眼看再逃,满街行人都将加入这场追逐,柏桦只好停了下来,转身,迎着女店员垂落抱书的手臂……我仿佛见他笑了一下,我和钟鸣始终不明白,柏桦为啥要毫无必要地抱起书就跑。

  我去南京认识柏桦没多久,1988年底,柏桦带着从四川去南京看他的郑单衣一起来了一趟上海。我安排他俩住在我家,当天下午踱到不远处一条弄堂,拜访一位柏桦尚不认识的诗友,打算喝口茶聊上几句。没想到柏桦一走进人家那间阴翳的屋子就惊叹起来:“啊呀这里有旧时代的氛围哦!有写作的氛围哦!不行我要住在这里,我要住在这里。”接着就真的没走,跟郑单衣在那个诗友家一直住到了离开上海……五个月后,他又在政治风波起伏之际跟费声一起来到上海,柏桦说他们学校都已经停课了。我们去解放区般的华东师大找宋琳玩,目睹宋琳当时作为,柏桦又发出惊叹,欣佩得不得了。第二天一起上街游行,一路走到外滩,面对热烈汹涌的场面,当大世界楼头一条醒目的条幅垂下,柏桦忽然表情郑重,惊叹道:“啊呀,这两天晚上一定很多人做爱哦!”当天傍晚他在我家看电视,又目睹了让他惊叹的历史性一幕……那是让柏桦惊叹不已的一段日子,那些惊叹也都可以是诗的注脚。他后来说,那时候,他想起他写的那首《琼斯敦》。

  要是追溯九十年代几位川籍诗人提倡节制、纾缓、成熟起来,具中年特征的写作之缘起,当能寻到柏桦1988年写《往事》以“步入诗歌的中年”企图;然而《往事》之后的几年里,柏桦的写作哪怕颓唐,却绝不“中年”。其三天十三首诗的喷射,传达的更是“又一次青春的消息”,是“她激情的加速度/仍以死亡的加速度前进”(《骑手》)。可以说,包括那首《往事》,他南京时期的写作并没有摆脱“它的血加快了速度”的“夏天”气质,他试图换档,却很快又回复到“冲破理智”的急躁节奏——这固然由于其现实处境,这大概也由于,他还没有针对其现实处境的新的事理学。

  1989年3月底,听说诗人海子自杀,柏桦惊呼,入冬后写下《麦子:纪念海子》。诗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为引,较後三行说:

  请宣告吧!麦子,下一步,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牺牲

  下一步不是宴席

  他感动于春天江南风景的自我祝愿——“请赐给她幸福吧/赐给她春风、马群、宴席”——算是被否决了。纪念海子之前,他先有一首《纪念朱湘》,更像是一个自我纪念:

  这是我一眼就注意的形象

  秋风中谵狂的形象

  但在一本书中是那么安详

  内秀的孤独的饮酒人

  不可理喻的敏感的就义者

  临死前又饮下一大杯

  投身江水进入必然的长眠

  我知道,你从小演习烈士的仪表

  你的青春曾在流浪里受尽流浪

  但你的歌只能属于天堂

  唉,为什么这榜样到死才出众

  才让我们忙着纪念

  忙着说话,忙着通信

  忙着这一切,直到1989年

  柏桦所写仍然既是情境诗,也是象征诗。从一种生活际遇、一个抒情对象出发,去提示混杂着神秘性和普遍性的寄意。那个“一眼就注意的形象”没有固定于确切的所指(比如朱湘,1933年,他在驶入南京的轮船上投水自尽),而是被翻新为更具概括性的内心真实的形象。我想说这首《纪念朱湘》是柏桦在南京期间更好的诗,一首说出了他(企止于他)当时的精神面貌,试图塑造所谓“时代的抒情诗人”之原型,并且探讨其来历和根源的诗。而这种探讨,在柏桦的那次喷射里,在试图“经历风景的整容”,因“被这片景色所囚”而无奈,而自誓,而“任性”和“自暴自弃”,而“更多毁容的激情”的时候,就已经在进行,以一种在诗歌里回忆的方式。

  这些诗歌里的回忆也大都写于1989年,涉及过去十年他从广州读大学期间开始,毕业后回到重庆,又曾转到成都的诗人生涯;它们也涉及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一个偷吃了三个蛋糕的儿童/一个无法玩掉一个下午的儿童”(《教育》)以及“孩子们在一旁搭着积木/青春的红卫兵啊,正热泪汹涌”(《春之歌》)。如他自己所说,这是为了“从中找出自己成长的轨迹,命运的必然。”他指出、挑明它们,奇异地一边延展,一边又努力去摆脱,去获得解脱。这正是柏桦诗歌一贯的主题。

  1989年冬天是柏桦在南京的又一喷射期,左冲右突地写了方向很不一样的近十首诗。12月26日生日那天,他写了展现时代经典画面的《1966年夏天》——以典型的文革宣传画风——

  成长啊,随风成长

  仅仅三天,三天!

  一颗心红了

  祖国正临街吹响

  吹啊,吹,早来的青春

  吹绿爱情,也吹绿大地的思想

  瞧,政治多么美

  夏天穿上了军装

  生活啊!欢乐啊!

  那较後一枚像章

  那自由与怀乡之歌

  哦,不!那十岁的无瑕的天堂

  他的许多事迹又能够用作诗的注脚,之后他在回忆录的《我心红透》一节里真的这样做了。其中提到“一位女红卫兵站在我的面前……她微笑着把一枚毛主席像章轻快而准确地别在我幼小的左胸上。就在这别上的一刹那,我那才飞走的灵魂回到了我的体内……”《纪念朱湘》里“不可理喻的敏感的就义者……你从小演习烈士的仪表”,足可以在此找到出发点。那造成朱湘的出发点,却又是造成“1966年夏天”的出发点。诗的较後一节,出现了柏桦诗歌的两个关键词:“自由”和“怀乡”,它们在南京,在1989年,更是被柏桦反复吟咏——那么,或许应该从“1966年夏天”的视角,再去读一下比如说《自由》《祝愿》等等诗篇。

  《教育》一诗朝他的“本我需求”挖去,在回忆录的《蛋糕》一节里,柏桦也提供了专门的注脚——受控的童年经历,令他“以离奇古怪的热情和勇气从此渴望迅速长大、迅速逃跑、迅速自由。”这当然也是《1966年夏天》《纪念朱湘》《麦子:纪念海子》乃至柏桦所有诗歌的注脚。写于那年3月的《幸福》和《春之歌》,重叠着《教育》和《1966年夏天》一样的回忆,呈现“我们更多毁容的激情”的场景及后果。《幸福》说:

  他们沿街走来

  一边吃肉、刺耳

  一边敬祝宏伟的灵魂

  ……

  这孤儿的赤卫队

  怀病、残缺、两眼生辉

  《春之歌》说:

  我们选择哪一种悲剧?

  在春天,一年又一年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

  老人也如此,在风中咬牙并发疯

  来到南京,柏桦但愿“经历风景的整容”,能够将“我的形象与江南的春天协调”,从那种时代的激情压力和反应方式里彻底走出来。然而他未获成功。实际上,从他1979年在广州外国语学院英语系读二年级时开始写现代诗(那时他23岁),他就想要让“我的触角获得宁静”,想要将这种宁静“给一个有病的小男孩”(柏桦留存的第一首诗的标题)。他广为传诵的爱情诗《再见,夏天》(1984)那作别爱情的痛哭后面,一样有着作别“夏天”的意愿。但“随着诗词的路径”走向文学,小时候被语录“简洁有力的语言所震惊”,“身不由己地接受了那个时代的精神特征——持续燃烧的激情火焰及时代所包含的所有诗意”的诗人,学艺期间却注定般选择了能够成就“火热的我,火热的中国需要更激情的诗人”的西方现代派榜样,比如“契合了我童年的隐痛”的波德莱尔,比如“自称为‘共产主义者’的仇恨富人的诗人”狄兰·托马斯……柏桦的那首成名作,在1981年10月的某个晚上喷射而出的《表达》,也确乎有着“紧迫的狄兰”式紧迫[33]——

  我要表达一种情绪

  一种白色的情绪

  ……

  一种白色的情绪

  一种无法表达的情绪

  ……

  在我们心里延续着,延续着……

  不能平息,不能感知

  因为我们不想死去

  八年后,他写下“我要活着、活着、活到底”(《活着》)的紧迫感更甚——这“抗拒死亡的愿望”正是柏桦当时诗观之核心[34],其用于表达的尖锐声音和很语速,强化的却反而是蓄含于他那种激情压力和反应方式的死亡冲动。他1987年12月的《琼斯敦》——在一个喝了酒的大冷天,跟《献给曼杰斯坦姆》一起喷射而出——则直接去处理“人民圣殿教”教徒在圭亚那琼斯敦的集体自杀事件:

  孩子们可以开始了

  这革命的一夜

  来世的一夜

  人民圣殿的一夜

  摇撼的风暴的中心

  已厌倦了那些不死者

  正急着把我们带向那边

  ……

  面对这集体中肉体背叛的白夜

  这人性中较後的白夜

  我知道这也是我痛苦的丰收夜

  对牺牲品的辨认、关注、蔑弃却迷恋(自恋?),竭力反抗被牺牲的命运而又奋不顾身走向牺牲,这便是“时代的抒情诗人”柏桦的抒情。他对琼斯敦自杀现场的想象里,一定有他曾以欣惧的少年之眼,目睹当年重庆武斗动用了砍刀、焊在钢管上的三棱刺刀直至军舰、大炮、坦克等重武器的惨烈现场[35]……有一次我告诉他:“《琼斯敦》是我读过更好的文革之诗。”

  1986年秋天以来的《秋天的武器》《痛》《恨》《青春》《我歌唱生长的骨头》《冬日的男孩》等等诗篇,也呈现一样惨烈的“斗争走向极端/口号走向极端/吃石头的刺刀走向极端”之美,其中充斥着“肉中的地狱”、“这白得耀眼的夏天”、“热的提取者”、“我们时代较後一个‘老大哥’冬天”和“这沉湎于斗争的红色娘子军”……它们跟夸张的诗歌崇拜、诗人崇拜、“唤醒了亡命于诗歌的勇气”合为一体,它们也是柏桦的集中喷射——他的《美人》(1987)命令:

  必须向我致敬,美的行刑队

  死亡已整队完毕

  开始从深山涌进城里

  ……

  衰老的雷管定时于夜半的腹部

  孩子们在食物中寻找颓废

  年轻人由于形象走向斗争

  他的《献给曼杰斯塔姆》(1987)下决心:

  今天,我承担你怪僻的一天

  今天,我承担你天真的一天

  今天,我突出你的悲剧

  这诗人的传记也是诗人的病历。1989年底,他在关涉兰波传记(难免不关涉他自己)的一首诗里诊断:“他表达的速度太快了/我无法跟上这意义”(《夏日读诗人传记》);1990年他在《诗人病历》里继续自我诊断:

  盛夏也黯然神伤

  你没有头盔,没有遮阴草帽

  你走进花园,赤裸着冲动

  ……

  你就是沙漠之子

  失血、缺水、怀乡

  你就是一个技工

  在沙上建筑你的语言之墓

  《选择》的写法颇能显示离开南京前后柏桦“任性”或“自暴自弃”的程度。他同时还写了《广陵散》(1993)和后来未收人诗集的《棉花之歌》,对这几首诗,柏桦说:“我自己也不喜欢……我没有中心了,‘云里雾里了’……我是滑稽。我故意摆一个滑稽的姿势。我累了……”

  1992年他辞职离开南京农业大学,跟“单位”这种时代的体制脱了钩。之前一年“正式结婚,”他来信说,“结束了多年(相对)的动荡生活,想彻底休息一段时间,放松,再放松,然后再抓紧。”他先回了重庆,不久在成都定居下来。

  离开南京之前一两年,他就已经在信里大谈他对南京的不适(再早一两年,大概怀着同样的不适,他离开四川登岸到南京):

  ……时常有一种万念俱灰的念头。这念头并不是由于某件事产生的,一直有,只是从北京回南京后更严重了。这个世界令我太失望了,缺乏天才,大大地严重地缺乏天才,而且我过度地孤单以使我处在美好的随波逐流的境地,没有意义,每天重复感受我已经感受了二十多年的旧时代的事物,风景,我从小到大都活在一个基本统一的风景中,没有沙龙,没有俊友,没有思想上的怪人,没有美好的妇女,一切都没有,只有树,草地,蓝天,这对于我的心灵至少还不够……

  他曾期望的江南风景,终于也只不过是他过去一贯面对的风景。并且这般风景也已经正在被“打碎”,“被拆掉”。那几年中国社会的转型变化,被柏桦表述为“一个更强大的春天来临了,它(的南巡讲话)吹灭了时代较後一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春天。”而“就在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上,”柏桦说,“我的写作变得困难了。……在南京我写了《春日》《自由》这些诗……我在其中试图捕捉一种初春的调子,自徐缓开始,直到尖锐,直到‘大腿间沦陷的南京’……”离开南京后他自觉难以为继,诗写得越来越少,以至于有将近十年时间,他没有写任何诗。

  1995年春天他大概到南京农业大学办什么手续,期间跟几位江南的后辈诗人聊起他的写作何以停滞,柏桦解释:“因为现实是新的了,经过了偷偷的置换。这个时代来了一个急转弯。”他觉得,这使得“我的苦难变成了戏剧中的游魂。苦难一下子显得不真实了。现在写作对我来说,只意味着困难!困难!困难!”在他看来,现代中国曾经有一种“带给我们的美,好比斯大林带给日瓦戈医生的美。我想,”柏桦说,“我被局限在时代的美里面,一种秘密的美里面……”即将停下来不写诗之际,他有一组章句缀成的《山水笔记》(1995-1997),其中说:“我曾写过一行‘向笑开枪’,/这很古怪。”

  柏桦于1993年8月开始其回忆录《左边:时代的抒情诗人》的写作,至1994年春天完成。这本书从头谈起,梳理了到那时为止他的全部诗人生涯——他在书中认为,他六岁的某个偷吃了三个蛋糕的下午,是他作为“一个诗人较初的闪光点”——他突出自己的时代特征,对投身其中的八十年代青年诗歌运动则难免有所反思……书还没有完稿,我已读到其中一些章节,他讲述(主要是四川方面)青年诗歌运动的方式,着实令我大为解颐:

  ……这是一次盛况空前的青春飞行聚会,一次诗歌较红色的火线聚会。学生们……以中国学生特有的八十年代初的隆重方式欢迎这批诗歌中的“红军之鹰”。

  ……一夜之间,南充师范学院所有诗人在万夏、李亚伟的指挥下,以超速的进军号角卷入这一‘莽汉’革命行动,“抢渡金沙江”,“拿下腊子口”,攻下“今天”的桥头堡,天使不须望故乡,朝着革命“圣地”飞行,再飞行。

  显然,柏桦故意要将青年诗歌运动中的那些行为和行动,跟当初红卫兵串联重走长征路联系起来。

  那几年,大陆书刊市场突然活跃起“二渠道”书商的身影,其中许多正是由八十年代青年诗歌运动中的出名人物变身而来。成都跟长沙、石家庄属于较热闹的书刊集散地,安家成都的柏桦,大概在写回忆录前后,也涉入了书商的生意,提供书稿。我听钟鸣说过,一开始他和柏桦做书稿就是剪刀加浆糊,而柏桦往往会将钟鸣做书稿剪剩下来的材料再拼凑粘贴一次,做成另一本书稿。当他们第一次拿到卖书稿的现钱,立即直扑高级商场,各买了一双早已看好多时的耐克鞋。

  那时候成都的一大奇观,是在一家叫作《厂长经理报》的报社里,聚集着几乎所有较重要的当地诗人,阵容相当豪华。诗人们在那儿任记者,当编辑,写软文,跑广告,拉赞助,做买卖……柏桦也去上了一阵子班,还在报上为一些农民企业家的产品配诗,并且不用化名。同时,他来信说,他“在写一部迅速的话本式的小说……书名叫《幻觉》……此书主人公叫陈燕轻,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流连光景的人——唉——一个过去的人。”在他另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来信的页边上,他挤出仅有的一小块地方写了两句话:“这个时代,我真不知怎么办了!我们究竟该如何作出反应,我仍在思考……”。

  他后来专去做书稿,1994年4月来信说他妻子也离开了单位,配合他写书。过了半年又有一信,说“为生计不得不写一些畅销小说,这些行为但愿朋友们能理解。”之后就再没有信来。

  1998年晚秋,我去了一趟成都。其时柏桦已有了孩子,他为儿子起名柏慢,说是希望不要像自己那样急躁。有一天晚上他邀我去他那里,因他妻子当晚带儿子回了娘家,“比较方便”。在他那套位置偏远(不知是租下还是买下)的房子里,我看到一个书架上一整排近四十本署名柏桦的著作,从《全译全析诗词全集》《口才》到《彼德智业:〈第五项修炼〉解读》《权力智业:走向生命的顶峰》再到《EQ情商》《白领读本》《世纪姻缘》,真是要啥有啥——这就是他这几年做书稿的成果。据说他已是这方面高手,在众书商那里得到了可以优先挑选选题的特权。讲起这种状况,柏桦有点儿激动:“我就是劳动!做劳动人民!靠劳动吃饭!”曾有个书商要他改写一本翻译过来的厚厚的哲学书,限时一周,改到看不出来是从那本译作抄来的。两口子一个改一个誊,柏桦说:“干得我都吐了,一边吐一边还得要干……”——对于诗人,这实在是更其(极其)严重的“毁容”!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中国诗人,这也未尝不是在“整容”。

  在他那儿住了一晚,第二天跟他到成都城里转。柏桦把我带到地段很好的一个进出保安都会朝你敬礼的小区,反复参观后说:“我一定要在这里买房。”“为什么?”我问,回答是“马明宇住在这里。”他说的是那个四川本土球星。

  新世纪以来,柏桦的生态有了改观,不再做书,2004年他进入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当教授,可说是重返体制内生存。我去成都,跟他和朋友们一起吃饭,柏桦带着他可爱的儿子。他夸耀说:“我儿子是成都孩子里玩具较多的,有一万多件!”有几年他经常参加江南地方的诗会诗歌节,越发对江南景物事迹酒馔茶点赞叹不已。赞叹之余,他郑重起来,走到我跟前,热切诚恳地告诉我:“东东,你知不知道,我前世就是个江南人哎!”

  他对鸳蝴派很有兴趣,还让人安排和周瘦娟的女儿见了面;他也开始大谈胡兰成,从胡兰成又说到汉风之美……在一次记者采访时柏桦说:“我想启动新的资源,开辟一条新的出路。我厌倦了激情和呐喊,‘左边’的时代已经过去,‘右边’则意味着缓慢。‘右边’一下不好吗?”他所谓新出路,大概,跟他在南京时企图偏于一种旧的柏桦方式向度一致。

  他曾把夫子庙旧秦淮一带“风俗化的美”视为右派风景,并说“你要记住,一个左派真正喜欢的是右派”(这话当然是从那儿学来的)。柏桦这方面的喜欢,在他八十年代的写作里早现出端倪——应该说早就有过出色的实践——这里,只需列出几个往往比他充斥着“夏天”的白热化之诗更为人称道的诗作标题:《夏天还很远》(1984)、《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1984)、《望气的人》(1986)、《李后主》(1986)和《在清朝》(1986),还有,写于南京的《苏州记事一年》(1989)。

  2008年,正是朝着这个向度,柏桦喷射出一首长诗《水绘仙侣(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随后又为这首两百多行的诗加了十数万字的注释说明和发挥,形成一本书。被这首诗/这本书的序作者江弱水教授称为“我们时代思想和趣味大规模拆迁运动中的钉子户”“抱持”其“情怀与信念”的这个“一次索性的、孤注一掷的”喷射,不仅令柏桦在十年后重新写起诗来,而且简直有如决堤,汹涌不止。他又剪裁拼贴一大批资料辑成《史记:1950-1976》(2013)和《史记:晚清至民国》(2013)等大型诗体读物,此外还出版了随笔集多种。诗集则更多,几乎全为新作:《山水手记》(2011)、《为你消得万古愁》(2015)、《革命要诗和学问》(2015)、《袖手人》(2016)、《秋变与春乐》(2014)及《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2017)。

  柏桦称它们为他的“小风景”诗集,这说法当然承接了他在南京“经历风景的整容”的意愿,“小”则或许跟他眼下认为的“小乘比大乘更直见性命,我不渡人,只渡自己,因此更具本质”相关联。他提出了他的“逸乐”观:“生命应从轻逸开始,为此,我乐于选择一些小风景来重新发现中国人对生命的另一类认识:那便是生命并非只有痛苦,也有优雅与逸乐,也有对于时光流逝,良辰美景以及友谊和爱情的缠绵与轻叹。逸乐也是一种行动,它以唯美之姿挑战和反对所谓的道德正确。”这正是“时代的抒情诗人”在另一个时代的“整容”面相之一种。柏桦说:“我年轻时喜欢呐喊,如今爱上了逸乐。文学真是奇妙,犹如蛇要蜕去它的旧皮,我也要从呐喊中脱出。”这个蛇蜕皮的比喻有意思,那意思实在比“整容”更甚。

  柏桦对“逸乐”的书写,呈现的却是一种鼓足干劲、日夜奋战的“大跃进”场面。有位探访过他的记者写道:

  西南交通大学的邻居们惯于望见柏桦家的灯在凌晨四五点亮起。他很早就起床了,坐在靠窗的台式电脑前——除去中途半个钟头的午休,持续到晚上九时——不停地阅读和写作,两项工作交替进行。

  ……熟悉的学生们都知道,他的阅读速度为平均每天 500 页左右。

  有一次,为了代某杂志约他写一篇文章,我打电话过去,柏桦在电话里说:“我现在不再写文章了,我只写诗。”其诗歌写作的速度,则能从他的微博上看到,它一直都在刷新,常常一天不止贴一篇新作。那是年中无休的持续喷射,就像一柱诗的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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